【凌厉】阎罗薨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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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像在凌王的脑子里撞起了钟。
他不知是怎么跌撞撇开心腹和鬼厉,随便撞进一间屋子里。他只需要一个人的环境,哪怕——哪怕待个一盏茶时间就足矣,好让他在这一盏茶内消化刚才听到的消息。
凌王扶着窗棱,眼中黯淡。窗外天光云影,反射不入他眸中半点。
照心腹说法,当夜丑时许,他元凌的寝殿被一把火烧了个透。因着夜深了,发现和扑灭都不甚及时,火势最重处发现了疑似十一的尸体,还有些人为纵火的具体物证。火烧起来的地方其实本不在十一寝处,而是隔了间厢房。十一武将出身,入睡也比常人警觉些,本应有出逃的机会,可不知为何愣是按兵不动,最终错过了逃命的时机。而具体个中原因为何,凌王实在不忍细想。
目前九王已不知所踪。根据证物和证人证词,所有矛头都指向九王处。
凌王的拳擂在窗台上,发着抖攥到青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缓缓转过身去。鬼厉站在屋子门口,一步未入,不远不近,既入神地看住他,又分毫不作打扰。凌王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立在那儿的,也不清楚自己脸上是副怎样神情。只是重新向屋外走去。
他步履踉跄,经过鬼厉的时候,鬼厉轻轻扶住了他。凌王握住了鬼厉扶他的手。
心腹跟随他多年,只消他抬头一点,便知道速速着手准备凌王返京事宜。
凌王有些不放心,往进跟了两步,却一股细微阻力从袖口上来,回头看,是鬼厉。
鬼厉道,我也一道回去。
凌王断然回绝,不行。
鬼厉说,可他是。是,是十一——
一句话出口,凌王觉察他眼眶有些红。
鬼厉即使在人间流连百年,却到底从未丢掉过重情重义的品性。十一待他如何,待凌王如何,他虽不善表达,却一一记在心里,一一珍重,分毫都未忘记。
凌王瞧着他那一双眼,也是止不住地心软。但他断不可答应。凌王知道他生命里这个时刻终将来临,或早或晚。九王此举一出,像是个呱呱坠地的信号。从此开始,兄弟同门自相残杀,夺嫡之争从案下堂正搬到台面上。连他自己的性命也被衡量计算,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成王败寇路上的垫脚。
现下这种情况,对凌王极其不利。他为来寻鬼厉,擅自离京在先,轻有玩忽职守之责,重有欺上瞒下之嫌。十一惨死于他寝殿,他与九王却都行踪不明;他若彼时不在殿内,十一的出现完全难以解释,而即使他彼时确在殿内,也逃不过抛弃手足独自逃命的口实。
无论怎么想,从哪方面想,此行都是前途未卜。他又如何能放鬼厉陪他涉险?
退一万步说,若真是只能回去吊唁。皇家亦不如普通人家。鬼厉这样地位身份,过多在这种场合出现也不适宜,反倒易给他们招致祸患。
不论如何,他都不好带鬼厉返京。
但看着鬼厉神情,凌王心中又着实不忍。他一个做哥哥的,方才接受弟弟的死亡,却转头发现还有随之而来的更多事情要他操心。
他更加不能倒下。
凌王伸过手,揽鬼厉入怀。他像捧着绝世的珍宝般拥着他,耳鬓厮磨,而他低声承诺,我五月……不,三月之内,必回来看你。
鬼厉从他怀中抬起头,看着他,道,万不能食言而肥。
眼底映着一溜儿水光,晶莹发亮。
凌王又将他抱紧,道,本王发誓。
在鬼厉目前已然长达二十多万个日月的生命里,等待本应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了。
区区三个月而已,本该弹指一挥间。
可刚过三天,他却已经等不及了。
他从未有过这样怕冷,这样渴望过另一个人的温度。
准确地说,是凌王的温度。凌王唇齿的温度,他怀抱的温度,他手心的温度。
两三天里,他时常倚在窗台出神。
他送别过很多人。身边的,陌生的,有关系远的,亦有至亲。从年幼时遭到屠村,父母双亡,到碧瑶的逝去,陆雪琪的逝去,师父与师门,鬼王与魔道,统统在那一场惨绝人寰生灵涂炭的大战之中离他而去。
这每每让他觉得,生命不是持久的。凡是有生命的,动物生灵,或是万物之长人类,总会有一个定数,那就是死劫。除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大自然以外的一切寿命都是一样短暂。
而至于感情。这种短暂的宿命与另一条短暂的宿命间产生的羁绊。更是脆弱不堪。
自见多生死后,鬼厉已经许久没有产生过感情。
而现在,他竟然能生动地思念凌王,能哀恸地挂记十一。
他怅然地捂住自己胸口。他感觉心腔之中的这种搏动,在数百年以来从未有过这样鲜活。
直到遇见元凌,他才发现自己原本在山中过得几乎是半身躺进棺材板一样的生活。
这种变化令他欣喜。
而这种变化所带来的一切,七情六欲,或喜或悲。
他都甘之如饴。
纵然现在的他,要好好地去爱一个人,去喜欢元凌,很难很难。他像个刚被丢出窝的雏鸟,蹒跚向前,磕磕绊绊。
但没关系——他可以学。
鬼厉摆手,噬魂在他手中灵活地打了个圈儿。鬼厉振起噬魂,双手捏诀,御剑而出。
抵达天都的时候,时值深夜。
鬼厉收起噬魂。他一身穿着不失贵气,又有一副精致的好皮囊,一将武器收回来,倒显得像是某个世家夜里跑出来赶闷子游玩的小公子。鬼厉一路沿街走了走,天都不愧是冠甲一方的大都市,更深露重,街上竟也不至于无人。偶有三两行人,打更人坐在街边歇息,店家支着未关的门脸。运河上纸灯笼彻夜不息,红艳艳的光碎在粼粼的水纹上荡漾。
鬼厉没有寻找凌王的法子,尤其是在这深夜之中。他原先理应能嗅到一些属于他的坤元的气息。可他自小产过后安生养着身子,一身的功法久不驱动,又为了戴上凌王那开玩笑似的手穿铃铛而摘下了原本的,灵气到底不那么充盈,五感也没那么敏锐了。
他停下来,静静思索了一会儿怎么去找凌王。可停了会,脚步又不由自主迈动。鬼厉任由自己双腿驱使,走到前边一个豆花摊子上。
说是豆花摊子,不过老乡挑一个扁担,一边放豆花,一边放糖水。若有顾客了,便一边打花儿,另一边灌上汤汤水水,小小一碗便叫人食指大动。
今天这摊主似乎也是没能卖完豆花,这才临时决定留下来。鬼厉站在那扁担前,微微抬了抬眼珠子,瞧了瞧桶里剩下的,然后问摊主要了三碗。
而后他自己吃一碗,将另两碗搁在身边。
就如七八年前在山中似的,他吃一份,小凌王彼时还是个毛头小子,已经餐餐要吃双份。
鬼厉看着那豆花,莹润的,乳白的,碗一动便颤得娇憨可爱。
慢慢地,眼底有了些暖意。
山居时,他日日给小凌王备好三餐。小凌王不知是哪天突然筋搭错,吵着要给他做一顿饭。他在书房里待了几许天,不知是哪本残卷孤本上见说豆花能补鬼厉体质的身子,便要做豆花。
小凌王身世再坎坷,成长再受冷遇,却也到底是正正经经皇家里宠出来的的皇子。每日御膳房恨不得直接送到他口中,牙关一闭便算吃了,哪会做菜,更不用说做这种复杂玩意。
连鬼厉叫他洗豆子,他都笨笨拙拙,在盆前蹲了半柱香久,差点儿把黄豆都给搓成粉。
结果还是鬼厉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残局。筛豆,泡豆,洗豆,磨豆。又沥浆,煮浆,晾凉,点卤。小凌王不时打下手,就这样都足够他穷开心似的。有的时候递勺,倒水,生火,碰碰鬼厉的手,感觉他眼底的神采都开心到要飞起来。
到底工艺繁复,天热又不易保存,鬼厉并没有做多。小一锅的豆腐脑,两个人分而食之。鬼厉给小凌王添蜂蜜,添完了,小凌王夺过调羹,比试似地也往鬼厉碗中浇了大把。鬼厉喜甜,就任他闹了。
而后小凌王双手把那个碗郑重其事递给他,眼中似盛有九天星辰。
回忆往事,还是比较清晰的往事,对于鬼厉而言是一种奇妙的经验。五百年前的那段人生里,仿佛没有什么可回忆的。时光白驹过隙,他便任他过隙,不去抓,不去搂,放任自流。
而五百年之后,他常常想起那段日子。凌王年尚幼,他也尚天真,不该知道的,一律不知。
要是能回到那时,该多好。
他把属于自己的空碗放回桌上,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鬼厉身上没有带银子的习惯。他便一路走,一路瞧。夜里无灯,只有微弱月光。好在他修炼得道,耳聪目明,夜视尤佳,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他沿着家家户户关闭的街道走着,想象这里白日的繁华样子。又想起小凌王对他描述过,想起这是他的家乡,不觉脚步流连,徜徉其中。因为十一的死讯而堵在胸口的郁结也好些。
却倏然,鬼厉听见头顶几声破空响。几人驭轻功飞跃而过,似是过于着急,连鬼厉这么大大方方地,亭亭站在宽街中央,都未被觉察分毫。
他默数那人影,三道。这个念头在脑中还没过完,鬼厉身形微动,已经随着几人去向轻轻掠去。
寅时更敲过,四面楼中一临江位置,唯一一点烛火,映着鬼厉泛红的眼角。
他已经在此处做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饮酒动作不息。酒壶空了又续,算起来,起码喝了二坛有余了。
店小二拦不住,也不敢拦。这客人看着是个派头大的,又是这会门可罗雀时候的生意,短长都没有赶客的道理。不但不敢拦,还刻意离远了些,不去打搅那贵人。
四面楼上面本有包厢,倒适合这种锦衣的大人。但这位大人似乎不知道一般,自顾自坐在大厅角落,散发生人勿近的气息。
喝了酒,鬼厉身上原本属于他的香味也掩不住地散出来,更叫店小二不好处理,于是连靠近都不敢。
店小二不敢,不意味着别人不敢。
小二看着老者向鬼厉走去的身影,不由得投去钦佩的眼神。
鬼厉喝高了,用盏已经不过瘾,对嘴灌酒。
方才所见,时时映在他脑中。
他循着三人追去,三人皆是黑衣。其中一个是女子,样貌上佳,气度自华。另两位男子更显得尊贵。鬼厉细看之下,惊骇地发现,他所一直苦寻的凌王竟然身处那三人之间!
他们似乎是起了争执。凌王与另一身着黑麻的男子剑拔弩张。而后,凌王做了一个动作,让鬼厉微瞪大眼。
他将那优雅女子一揽,护在自己身后,与面前男子针锋相对。
鬼厉只觉得自己不由自主要与西南边地时拦着自己的凌王一事联系起来。他只身回天都办事,却不出二三日,便这样维护一个他见都没见过的女子。何况那女子站在凌王身边,也的确赏心悦目,一副琴瑟和鸣之态。
鬼厉又想起凌王疑神疑鬼他与丁隐一事,嘴角一抹苦笑。他伸手,探到自己脖颈后,腺体位置微微发热。鬼厉冰凉的指尖触了触,转瞬而逝。这是属于凌王的印记。
凌王的气息还在他的皮肤之下暗暗涌流。
他标记了他,于是鬼厉便独属于他一人了。凌王却还可标记别人。如此不公平之下,凌王还要对他处处猜疑,这人当真好没道理!你自己的手可管住了?
鬼厉不知为何,心底一阵气血上涌。但他没有出声,没有上前。而是转身,离开此地。
一路走着走着,走进四面楼。
独自斟酌,竟喝得神志不清。
鬼厉隐隐觉得,“凌王”步入他这桌,在他对面好整以暇坐下。
鬼厉喝得神魂颠倒,酒嗝都打得一噎一噎。
道,你来做什么。
末了想了想,又小小补了一句,混账。
对面“凌王”道,是我对你不住。
鬼厉醉后仿佛能说会道了不少,听见这句,牙尖嘴利地回堵,你也知道。
接着说,你对我不住之事可多,我要与你算起账,怎么也不算过分。首先——首先——孩子的事,便一定要算在你头上。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脸上一股热流上涌,眼眶也红了红,道,你这个没担当的胆小鬼,倒还要掉了孩子的人来安慰你。我不怪你,是我不恨么?我恨啊!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我当然——我当然,我……我可……
他有些慌张地捂住脸,呜呜地哭出来。殷红的酒晕从他的十指间透露出来,烧得愈发热切了。
“凌王”还是闷闷道,是,你所言极对。
鬼厉捂着额头,颇是无助地看了一会儿桌面。抬起头,对“凌王”勾手指道,你过来。
“凌王”依言凑近。
鬼厉脸上的红晕从眼尾染到颊侧,仿佛小半张脸都是火烧云似的胭脂。他那一张脸蛋也因此显得俏丽至极。眯着眼,也往“凌王”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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