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阎罗薨 39
凌王停留边地照顾了鬼厉数日,夔州那边一切事宜已尽,凌王这一趟算是偷溜出来开的小差,到底是要回去。
鬼厉将他送到大门前,凌王仍然一步三回头地问东问西。
他道,真一切无恙了?
鬼厉无奈地点头。
凌王说,真的?你走两步我看看。
鬼厉依言走了两步。
凌王说,蹦两下。
鬼厉冷了脸,说,不蹦,你快走罢。
凌王颇得逞地笑了,狡黠得像个十出二三的少年,又倾身,凑过去在他微蹙的眉心处吻了一口。
鬼厉走在他身边,神情淡淡的,微低着脸,专心走路的样子,隐隐却有一轮酒窝在颊边。
凌王本让鬼厉留在家里,鬼厉却执意送他到马前。凌王欣慰又甜蜜地领受了他的好意,走出一些路,打了个呼哨,风驰小碎步而来。
鬼厉突地问,云骋呢?
凌王道,在天都等你,他也很是想你。
说罢抿着嘴角笑了。被鬼厉嗔了一眼,凌王又语带哀怨地说,我亦甚想你……
最初迎鬼厉到天都时,凌王也未想到鬼厉的本事能高及震主,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因为他而被远贬到这种地方来。但此刻凌王口头既无抱怨,心里想的是等我大事已成,定万般风光地当着天下人接你回来。
鬼厉瞧着他,一动不动地,像是不知他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最终他只是提了提嘴角,没有同他再调笑。
凌王翻身上马,风驰打了个响鼻,对于接下来的长途跋涉跃跃欲试。
马头调转时,凌王蓦然回过头,最后问了一句。
他问,那日我来,你屋里的味道——
鬼厉心一沉。
他内心乱极,匆忙间也不知眼里带着什么,仓皇抬头看向凌王。
逆光里他看不太清凌王细微的表情,只觉得对方似是被他的目光一烫,不知为什么竟住了口。凌王提着缰绳,勉强牵起一抹笑,自言自语道,好,好。说好的。我不问。
鬼厉没说话。
他目送着风驰四蹄远去,扬起的尘埃迷了人眼。
而丁隐,送走凌王后鬼厉本已全神做好了他再来惹麻烦的准备,可接连几日,一直风平浪静。丁隐本人亦下落不明。
鬼厉严防死守了几日,着实累了。心说自己不知为的什么。
也便当没有这个人。
时如逝水,日子就如此过。
一日晨,鬼厉自梦中苏醒时,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呕吐感。喉口上部无止尽地翻涌着酸水,强烈的恶心让他一下子翻过身冲着地下连咳了数声,汗与津液狼狈将墨发粘在嫣红唇边。
他抚着心口,大喘几次,这才完全平复下来。
这回的反应到底不如头胎剧烈,大概两三日一次的样子。可第三次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的时候,迟钝如鬼厉还是觉察了一些什么。
他号了号自己的脉,搁下手的动作有些迟滞。
脉象不甚稳。看不出什么。
鬼厉一甩袖子,只觉得吐息被什么压着烦闷不已。他干脆出门踱了两圈,这才重新回来。
圣武二十四年,五王元汐在夜袭凌王宫一案中查办得力,表现突出,被准出宫建府。
圣武二十六年十月,同凌王前去夔州平叛,中流砥柱,居功至伟,获封五章亲王。与元凌平起平坐尽一步之遥。
圣武二十七年一月。由四王元凌、五王元汐、七王元湛三子牵头,共同讨伐九王。元湛坐镇宫中,凌王挂帅,领元汐,率军围剿九王残党。
大军出征时,黑云压境,旌旗蔽日。城中百姓夹道欢送。寒冬腊月,凌王一袭墨黑铠甲似破雪而出,眉痕又自飘絮中浓墨重彩地渲出来。龙旗明黄,马鬃雪白,率领一干严阵以待的步军披挂走于阵前。
五王元汐着白袍,策马走在他身边,并不相让。
九王就在这一夜之间,由百家交口歆羡的漂亮王爷,瞬而变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两边百姓喊声越热烈,神情越激昂,可元凌心知他们对深处权谋并不知晓,便越是欷歔。
而这身侧五王,是自小便同九王最是亲热地长起来的兄弟,竟也利落反戈,甚至站在讨伐的最前端。更是可悲可叹。
若干年前,他是凌王知他犯错都不忍责难的乖巧弟弟。而今凌王还哪敢如此看他,那不免养虎为患了。
大军逐渐将城里喧嚣甩在身后。马蹄行的愈远,风雪似也愈大。元汐看他只着最薄的一层布甲,问,四哥,可觉得冷?
凌王道,还好。
他思虑重,揉了揉眉心,片刻反问,你呢。
元汐明朗一笑,轻轻巧巧道,不冷。
凌王按着眉心,低着眼神,也是一笑。
风雪大了。
小吏依言关上了窗。窗扇刚合上,便被背后涌来的一股热浪烤得喉头一干。可他的长官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埋在几乎把脸淹没的狐毛氅子里。
小吏觉得奇怪。他们长官怎么看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西南元月这等宜人的天气,这房里仍然夸张到燃足了三个火盆,气温真真是燥得人张嘴都能喷火,他到底是如何才能耐受得住这么厚的衣物的?
他一边腹诽,一边正看见自家长官抬起了些眼神,斜斜瞟了过来。小吏被吓得不敢言语,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跑到长廊另一头这才记起自己姓甚名谁。
鬼厉又把自己往厚重外套里掖了掖。窗户关了之后,他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血色。可一双手仍然是冰凉的。
他不由自主地用手心找到了小腹处。
算下来日子,也有三月左右。脉象已然确凿。而这个孩子虽不如之前那般调皮,却意外令他耗神,体质也差了一大截。
入了冬以来,他觉察自己变得异常畏冷而嗜睡。于是官员们发现这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府尹上衙门的次数多了起来,到底这里有些人气儿,不像家中冷清亦冷冰。
鬼厉以手枕着沉重的脑袋,忽的被人进门的动作一惊。
来人也是吓了一跳,这才战战兢兢地开始报了,说朝廷围剿九王党的动作已经开始了,四王和五王已经率军出征,此处也是重点排查对象,让不日作好迎王爷驾的准备。
鬼厉眼皮都没抬,懒懒挥手把人打发走了。
人走了之后,彻底带走了这屋里最后的一丝风寒气。剩下尽是暖融融的,好似整个屋都拢着光明的烛火。
温暖向来是瞌睡的温床。
直到鬼厉觉出自己手腕酸软,脑袋从手上一滑,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他微睁开疲乏的眼,意识在混沌中找清明。
眼前一张熟悉的脸,骨节分明的手在他鼻尖前面晃了晃,道,小凡?
鬼厉脱口了一个凌字,听他一唤,又迷糊了,偏着头想了想,软软糯糯叫了句师叔。
对面人笑了,说,乖。
鬼厉这才浑身一凛。
他用指尖猛掐自己,这才从温软的昏睡之中快速清醒过来。
鬼厉咬牙道,你来做什么。
他又倏地惊觉,一下子回过头,看见外间抱臂站着的九王。九王看上去过得并不很好,却也总算体面,见鬼厉望过来,他甚至谦恭有礼地打了个招呼,一双桃花眼笑得眯起,说,别来无恙。
鬼厉目光在丁隐与九王间逡巡。这被万人围追堵截的二人竟还敢找上来,还是闯官府。他攥紧拳,低声说,你们好大的胆子。
丁隐一动,鬼厉立即站起来,一手下意识护着腹部,另手从拢着的狐氅中抽出,精准接下了丁隐一击。
丁隐微怔忡,很快一笑,恭喜啊。
他的视线在九王看不到的角度里冠冕堂皇地飘向鬼厉一直保护周全的小腹。那里虽还平坦,丁隐却不难猜出其中大抵已有个小生命在努力成长。鬼厉被他这么一激,当即话也不让他说完,快准狠地一套连击揍上去,一时连绝佳状态下的丁隐都无法招架,被他逼至墙角。
僵持间,二人却谁都没有抽出武器。
片刻,丁隐道,这屋里真燥。
九王已经闲闲开了窗,迎着灌入的风扯松了些前襟。
受了阵风,鬼厉身形一晃。
却正在他受冷的这一瞬间,丁隐出手如电,闪至鬼厉身边。鬼厉神思迅速回转,但也已回救不及,重重被扼住咽喉,制在丁隐手里。
丁隐对九王道,走吧。
九王看了看鬼厉,面有犹豫。
丁隐说,他在,凌王定不敢妄动。毕竟——
本还在尝试挣扎的鬼厉惊喘,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双手攥着大氅更是把自己的身体捂得更加严实,一双眼睛紧张又绝望地瞪着他,生怕丁隐把孩子的事情宣之于口。
有了上一次刻骨的愧与疚,这次他一点儿风险都经不得。他必定要独靠着自己的手,亲自滴水不漏地保护好这个孩子。
丁隐话音一顿。他看了看鬼厉,看着他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地被他攥着,却有股发狠劲儿,像个一无所有的穷人却偏要豁出命来搏一搏似的。
可他明明什么都没有。丁隐心里清楚,有身孕的坤泽比浮萍还脆弱飘零。即便强大如鬼厉,他们的身体构造注定了在这种特殊时期,且在现下的医术水平下,他们几乎就是废人。别说担心孩子,担心自己磕了碰了的都来不及。
眼前鬼厉明明就该是这么一个废人。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
可他望着他的眼神,里面猎猎燃着的火,偏生像是眸子里有滔天的凶狠气势一样。
丁隐心中一动,不由松了口。
他转而对九王说,毕竟凌王对他可确是一腔真心。你四哥那样性格,你该知道。
九王颔首,思索一阵,道,先带走。
鬼厉此时已沉静下来的眸子黑白分明地盯着九王。忍耐着一阵阵自脚底而上的虚软,他的手轻轻摸到了噬魂冰凉的棒身。
却突地眼前一暗。
掌风袭来,鬼厉应声软倒。丁隐接住他身子,抱起来,二人带着昏迷的人迅速消失在了廊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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