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阎罗薨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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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过去。
圣武二十七年,三月底。
樱花窈窈窕窕。
凌王府里种的不多,只一棵,却开得恣意潇洒,枝叶凌空,花瓣飘洒了半个园子。
凌王下朝后,偶然无事,便铺张画纸,对着庭前早樱,伏案勾勾画画。
樱花花期短,他怕等不及回来了,可他定要那人也看看这漂亮风景。
凡世间一切美好的,他都要双手奉给他。
那厢,凌王却不知道,鬼厉已经收到了天帝要他回京的诏令。
鬼厉是心思不及为官的那多弯弯绕,却其实伶俐得很。虽然凌王并未明说,他却也知道,元凌遭天帝明升暗贬,手上无权,实则被困在京中。尤其前太子私奔之事定夺已出,人被废黜,东宫虚位以待,天帝虽把凌王抓在身边,却无半点易权的意思。
这两三个月来,不消凌王叮嘱,鬼厉自是勤勉。他武功甚高,沙场上能独当一面,指挥又是得力。哪怕是那群老派要员,也喜欢把事情交给他。
待到后面,血公子势力肉眼可见壮大起来,即使是天帝专找人压制的情形之下,有些事务依然非他不可。
南倭狡黠,北寇骁勇。最是艰难的战役,旁人不愿挂帅,鬼厉却从无半句推辞。
不过两月,鬼厉所率玄甲一部,生生从南蛮手里咬下两个州来,拓土三百里。
这段时间内,鬼厉也从镇南虚位,到完全靠着军功坐稳坐实。
内忧外患不断的南方沃土,自几年前与元凌一同的那次南征起,到这段时间止,终是得了个安定。江山稳固,百姓安居。
天帝不知凌王手中兵权实际归属,只看鬼厉崛起势头,怕让他养成一方势力,加之皇权日益飘摇,于是擢升他为一品大将军,带了十足十的诚意把他请回朝来。
一路往京,长路迢迢,舟车劳顿。彼时鬼厉方才结束战斗不及一周,脱了重甲,养了阵伤,这才注意到自己腹部隆起弧度已经相当明显。
算下来,应该也有五六月了。
他才觉着自己饮食起居,竟然已不自觉地有些笨拙。
先前束着铠甲打仗并不觉得,如今要轻装简行地赶路,怕是实在没办法骑马。
他不是有困难会说出来的性子。接到诏书之后,暗自苦恼了一阵子,最终披了个把半匹马也能一并罩进去的氅子,打算逞强。
走到屋外,才发觉除了远处立得仅仅有条的方阵外,放在最前的,竟是辆马车。
鬼厉皱眉,问,哪里来的。
亲随是自凌王府跟着他出来的护卫统领,道,大将军前两日不是身体不适,这是哥几个自己做的。
鬼厉没说话,眉头却舒展。
统领说,凌王殿下千叮咛万嘱咐的,小的自当尽力。要是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还希望大将军海涵。
鬼厉笑笑,提起衣摆上车。曳地的红绸缎搭着车辕一点点拉升,渐次拂过,最终被收回车帘内。
他轻飘飘抛下一句反问,有何不周。
护卫统领脸上一喜,忙不迭放下车帘。
大军就此往天都开进。
进了宫城,还专门先让鬼厉自车上下来,换了轿子。天帝听说鬼厉因身体抱恙,竟全程没有露面,疑心极了。生怕这是个舍不得松权的,阳奉阴违,人根本没有回来。
鬼厉方抵达凌王府不久,第二道圣旨便前后脚到了,让他尽快亲自面圣。
鬼厉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还要来。
凌王不在。可即便他在,他也不能在面对天帝时总依赖他,那毕竟是他父亲。
但正因那是他父亲,正因那人曾经亲手派人刺中了他,鬼厉决不能再让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话是这么说,却又谈何容易。时节已经入春,若真里三层外三层,打扮过于怪异,免不得要被上下检查一番。那时又如何瞒得住。
鬼厉找来长长的宽布条,咬着牙把显怀的腹部一点点勒紧,勒平。
而后披上衣服,搭一件袍子,坐轿进宫。
天帝见了他,只见这刚从前线回来的大将军脸色苍白,行动迟缓,身形笨重,倒真一副生病的样子。
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先前刻意遣走元凌,寒暄一二,假意关怀后,便盘问了几句,句句威逼。
鬼厉跪在阶下,只觉得肚腹部胀痛难忍,他光是为无视那阵难过便精疲力竭。他本想好好答应一番,但最终带着痛楚在喉咙里滚了滚的,只有意味不明的单音。
天帝问了半晌,不想从这闷葫芦的嘴里什么都讨不到,实在无法,只得挥手让人下去。
鬼厉跪了一阵,竟自己起不来,还是一旁大太监搀了一下。
这才蹒跚离开。
等人离开,大太监试探着去看天帝脸色。
这才看见天帝已经不知何时挂上了笑,神色放松了不少。
凌王遵圣谕,带京畿卫在皇城巡了一圈后回来,即刻回致远殿复命。
刚走入殿内,天帝有心不给他反应时间,劈头盖脸问,鬼将军有娠了?
一瞬间脑中略过无数疑问,进与退,试探与反试探。凌王微不可查地一顿,随即迅速镇定下来。
天帝问,你是知还是不知?说。
凌王道,回父皇,儿臣知道。
话音刚落天帝便接,知道为何隐瞒不报?
不及凌王思索,天帝又问,不报……不是你的?
凌王立即铿锵道,回父皇,是儿臣的。
啪!
茶盏兜头而下,茶水淋了一身,杯子磕在凌王肩头,又落在地上,摔成四瓣。
天帝问,你再说一遍。
凌王声音低沉,不卑不亢说,回父皇,是儿臣的。
天帝大笑。
他说,凌儿,你我心知肚明——你哪怕自己心里也不敢承认那便是你的!若你心底坚信,你还会这样说?
凌王垂下眼。
仍然说,臣,会这样说。
天帝笑,死性不改!
凌王仍跪着。凉透的茶水从他发冠弥漫下来,漫过额头与葱郁的眉丛,屈进深沉眼窝,而后顺着低垂的长睫滴滴答答落下来。
天帝说,退下吧。
凌王没应声。腮边却是紧绷。他挺着身子站起来,缓缓后退二步,随后旋过身子,大步离去。
天帝见他背影,龙颜大悦。
扬声道,这个孩子,朕是断不会让他危及宗庙的。
凌王遥遥听到他长笑,暗道,不论这孩子是否姓元,我亦宁死不欲他入皇家!
他冷哼一声,走下宫阶,拂袖而去。
凌王直到入了府,才觉出异样来。
他一路疯跑至鬼厉屋子,见人坐在窗前赏景,一把从背后将人抱了起来,狂喜地转了好几圈。
鬼厉受了一惊,忙去捏凌王抱着他的手:你、你……!
话未说完,他却一下捂上嘴。凌王一愣,赶紧把人好好放下来。
鬼厉被他转得头晕,扶着桌角呕了两声,兀自平息。
凌王讪讪地,又去看鬼厉腰间。此时鬼厉早已松开缠缚布料,换了宽松衣袍,一时也看不分明。他更是不知为何,方才致远殿前日天日地的气概都没了,全然是不敢造次,更不敢伸手碰碰。
他只能结巴说,都,都这么多月份了啊……
鬼厉脸皮薄,又性子要强,本就臊这点臊得很,不想与他多说。别过了身子去,将外袍好好拢了拢。整理罢了,又是平时样子。
凌王知他这是不想多谈孩子的表现,对于原因却会错了意。原本高涨的情绪这么一冷,也平静下来。
当皇子的,自小心机就深沉些。他想的是,即便万一,万一,万一,彼时鬼厉受了强迫的话。他自想掏出满腔的好去对待这孩子,但在那洪流的爱意中却到底有根刺,不多,只一根。却扎得极深极深。让他心有挣扎,让他心里的自私与爱意在拉扯。这一点他无法否认。
但鬼厉又何辜呢?即便曾经是最糟的情形,鬼厉现下也只剩他一人。他也希望站在他身边最近的位置,做全世界对他的最好的那一个。
凌王对那人绽开笑。在桌边兀自坐下,伸开手。
鬼厉回眸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半晌,终究还是低着脸,径直走过来。
走入凌王怀中。
二人收紧双臂,互相抱着,腻了一会儿。虽各有不同心思,却不改缠绵。
鬼厉在凌王背后闷闷地,问,他看出什么了没。
凌王逗他:谁?
鬼厉低下眼,他。
凌王语带笑意,他是谁?
鬼厉不说话了。
凌王一笑,却突然感觉被他咬了口后颈,顿时身子一阵发热。
凌王低笑,学坏了……
又被咬了一口。
凌王投降,好好好,不说你了……要不要去看樱?
鬼厉停了一会,小声说,要……那你先放开我啊。
二人站在庭院边,廊下,看着园子里下人们忙忙碌碌,把被竹竿七手八脚架得密密麻麻的花木解救出来。
鬼厉说,这是为何。
凌王挠了挠鬓角。
说,我是怕你……一时半会回不来,就看不见这樱树开花了。他们有人说,这样能让花期开得久些。
鬼厉忍俊不禁。
这皇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怕是被哪个江湖郎中给敲了笔竹杠。
谈话间,下人们已经带着杂物纷纷撤走。只余下一树两人,风一过,落英温柔环抱。
风中二人只消站着。那清风便好像携着花瓣,流芳古今。
往昔也被落花流水带过,只青山不改,绿树不改。
曾经他想,这再美秋夜,美不过那人眼中一点清波。
时隔这么久他才发现。
原来再美春光,亦是美不过那人眼中一点清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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