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厉】阎罗薨 29
凌王拽着那宦官衣领的手紧了又紧。
终究按捺不住,转头将人卡着脖颈摁在大殿柱上。
凌王喘气声由于震怒而粗重。宦官哆哆嗦嗦地被提起来,感觉已经找不到自己项上人头。
凌王道,接下来的话,你可仔细说。
宦官点头捣蒜。
凌王说,“两条人命”。是什么意思?
宦官说,回……回殿下,车……车夫当场毙命了,另外是……是……
被凌王的眼神吓得愣是哑了声音,张着嘴,声音出不来。
只见凌王深吸了口气,竟把他放开了。
看上去似乎反而更平静了些。
再问,是?
宦官却觉得那眸子里冷意更甚,那气势更锐,那杀意更重。只是都被眼前这个男人好整以暇地收进眼睛里,那双眼只看着他一人,便好像整一座山都只压着他一人。若是在旁边还有人在看着,定然还觉得这殿下此刻也是令人如沐春风。
但因着他起码松开了手,宦官到底可以低下头,嗫嚅着说,是……鬼厉将军……鬼厉将军腹中的孩子……
他说完了,却也没听见对方反应。他哪敢抬头,只依旧垂着脑袋垂着手,等殿下差遣。
约莫这么站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宦官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偷偷抬起头来,却发现凌王不知何时已经背过身。
那背影叫他看着,却更觉得可怕。
他想暗暗向后退去跑掉,却又不敢不报。
微声说,殿下……
凌王背对他出了声。
道,退下吧。
若说方才还有情绪暗涌。这一句话却全然是波澜不惊的,听不出一丝感情。
宦官只好懵懵地下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后,凌王身形一晃。
不得不伸出手扶住了殿中的立柱以支撑。
幸好一日不到的路程,鬼厉一行并没有走出多远。
凌王亲自策马,连夜便赶到。
鬼厉躺在那户人家客房中的床上,已然没有意识。
凌王听脑门儿贴在地上的稳婆讲完了前因后果。
只挥了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
那产婆一介村妇,哪儿料到手下过了个小皇子,吓得腿若筛糠,叫都没叫一句便给拖下去。
凌王在鬼厉床前坐了一夜。
想了很多。
鬼厉一双葱白干净的手,交搭在肚腹上方。
凌王伸手覆上。
又珍重地离开。
他坐在那,垂着头,背影颓然。
终于又忍不住把手盖上去,握紧鬼厉微凉的指。
鬼厉慢慢睁开眼睛。
已经是又一个深夜。整个村落都陷入沉睡,黑暗深处是无言的安宁。
他视野还不甚清楚,便感觉手背上的热度离开。
鬼厉平躺着,看着简陋屋蓬。
半晌,一毫一厘转过眼珠。
看向坐在床边的凌王。
那个送走他时曾经不可一世的殿下仿佛顷刻变得苍老又消瘦,胡渣子显得格外狼狈。
看鬼厉看他,凌王没来由地心虚。
在鬼厉的注视下,方才躲开的手也重新挪回去,包住了鬼厉的手掌。
凌王道,可要再睡一会?
鬼厉不答。眸子亮亮的,眸色又凉,直看着凌王。
凌王道,渴不渴?
鬼厉仍只看着他。
凌王叹了口气,手握更紧。
把他柔嫩手心贴在自己脸上。
鬼厉初初醒来,身子发虚,还讲不出话。
缓了会儿才好些。
开口便问,发生了什么。
凌王表情少有显得极紧张。
磕磕绊绊把事情讲了。
鬼厉一直安静地听,黑发柔顺,在凉夜里泛着温柔光华。
叙述末了,凌王看向他。
鬼厉没有反应。
目光破碎,不知看着何方出神。
凌王也不知该如何,表面上故作镇静,心下早就慌得不得了。生怕鬼厉钻牛角尖,自己同自己过不去。
握着那只漂亮的手,也无措地亲吻着,安抚着,暗中投注无限疼惜。
却见鬼厉发了一会愣后。
忽地身子一抖,像方才从某种不好的记忆中拔出身来。
他看着凌王。凌王以为他要发难。
可鬼厉扯了扯嘴角,是一个安抚的表情。
因为过于勉强而显得难看极了。
他像是笑,又轻轻说了句,没事。
声音细若蚊呐,凌王没听清。
鬼厉又稍重地重复了一遍,说,没事。
亦像在告诉自己。
凌王心中酸楚难以言说。
又见鬼厉乌黑眼睫缓缓闭上。
道,我乏。
凌王喉头动了动,咽下一句话。
握着鬼厉的那只手一下子松开,以示意充分尊重和理解他方才那句逐客令。
凌王站起身子,走出屋外。
步履更异常沉重。
漫漫长夜。
凌王倚在后院石桌,饮空了二坛酒。
他突然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
他无法保护鬼厉,甚至为他带来祸患。
他无法收拾情绪,甚至要鬼厉倒过来抚慰他自己。
他更卑微敏感又多疑。心里想着无论如何要问出一句,却终究一个字都没敢说出口。
那是一个凌王在赶来的一路上翻来覆去无法驱赶的问题。
他想问他。是他的吗?是那个人的吗?
他甚至不敢问出,是“我的”吗。
“我的”。这个词对于凌王来说隶属奢侈。
由于暧昧的身世,他自小收不到爹娘疼爱,连朝臣,连兄弟姐妹,乃至宫中下人,在他面前都不免讳莫如深。
又因长在皇家,事事需左右逢源,处处都如履薄冰。在宫中,没有母妃或他人撑腰,即便享尽这偌大一个天下的荣华,他也无法对着什么硬气地说上一句“我的”。
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太少了。手中一握皆是虚妄。又为了复仇,他用心防备每个人,保持相当距离,万万不敢逾越半分,露出丁点儿破绽。一直以来,哪怕心中动静翻了天,他的脸上也纤毫不显,更别提直白问出心底那句话。
他害怕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更怕一句话将本就淡漠的鬼厉推得更远。
那个人像砂,像水,像云,像雾。愈是用力,愈抓不住。
他只能松手,再松手。希望那砂,那水,那云,那雾,能为此而念他一些好,垂怜他,而留在他身边。
鬼厉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日头正烈,似乎正值午后。
他一掀开眸子,门边李家老妪便见了,急急忙忙出去为他收拾饭菜。
鬼厉自是不知,只看她一溜烟跑了,自己倒有点费解。怎地突然一副老鼠见了猫的表情。
他自己试图起来,正专心努力着,旁侧里伸过一只手,不着痕迹帮了他一把。
是十一。
十一把鬼厉扶在床头坐了,然后赶紧收了手,规规矩矩坐在一边。
张口要叫嫂子,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捂上嘴。
说,公子可感觉好些了?
鬼厉轻点头。
十一道,说来惭愧,我不如四哥消息知道得早,这也才刚刚赶到这里。四哥可夸张了,连夜揍着马屁股过来的,据说出门前是朵花儿,到了这儿蓬头垢面得跟埋泥里似的,拿出来令牌人才相信是个皇子。就这还不管不顾地大闹了一场,差点把附近几个村子都踏平了。好不容易找到公子,知道了原委,还想把这家人给满门抄斩呢。不过其实这家到底善良,及时找了稳婆来,万幸公子人最后没事……
鬼厉想,难怪刚才那副反应。
十一存心想逗鬼厉开心些,说起来就滔滔不绝。
鬼厉兀自低着头玩手指。
十一自是不知道后花园那档子事,只是觉得二人状态看去都不好,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又说,公子也不要太责备四哥了,他有事的确做得不好,但他一定是尽力的。如果真有什么对不起公子了,我替公子收拾他。
有人道,收拾谁?
鬼厉一下子顺着声音看去。
凌王端着热腾腾的餐食进来,放在矮几上。十一马上站起来,乖乖让出位置,大退三步远。
凌王牵起鬼厉的手,亲得甜腻。
十一缩在墙角实在没眼看。
鬼厉被他握着的那手一动。凌王以为他反倒生自己气了,赶忙抓得更紧,不让鬼厉抽走。
鬼厉抽了抽,无果。便倾身过去。
凌王感觉自己的手被反过来握住了。
然后也有一个吻,轻轻柔柔地,像棉花糖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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